黑暗里，李叔的一条手臂抄住妻子的肩，两人身体间的缝隙都填补满了，等着火候。这些天老等不到火候。一大早，妻子起来后就一阵忙乱，进入到整体运作的大社会声势浩大的驱动程序里。在这样的早上，刚退休的李叔总会生出一丝孤寂，他是那样的早晨的局外人。妻子是跟学妹金旋完全不同的女人，生来就不具备撒娇温顺或者柔情蜜意之类女人天然的能源，唯有拼命读书来弥补，她读成了公司里的技术尖子。
上个月小区里跟金旋巧遇，双方都一怔，几十年前他们是同一所艺术学院的师兄妹。当年她的花腔女高音，在校园里简直是招蜂引蝶的；她与其他人不相干的一句搭讪，都会使几度将金旋邀入梦乡的他心里细细作痛。
金旋一个月前刚搬进同一小区。一阵寒暄后，互加了微信。此后数天里，李叔跟她微信聊天里共叙同学友情工作家庭，偶尔嘘寒问暖。李叔这些天有点兴奋，就连墙上早已熟视无睹的自己的画作，都被他看出点新意。他喜欢临摹林风眠的画，多彩的风景，逗人的小鸟，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枝，顿生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
“学长，刚买的三人沙发，儿子跟我两个搬到三楼有点吃不消 ，能否搭把手？”正准备做晚饭的李叔看到微信精神一振：“稍等，马上到。”金旋盈盈的笑老远就迎向李叔，“快叫李叔，妈妈的学长呢，认识一下。”“李叔好。”儿子怯生生的笑，弱弱的。“这孩子就是不出趟，”她溺爱地轻轻打了一下儿子的手 ，把脸转向李叔，“李叔又不是外人，是吧！”李叔一个劲儿点头，一边跟小伙子抬起沙发往楼上搬。
抬到扶梯拐角处，小伙子倒退时一个踏空，差点跌倒，跟在后面的金旋几乎惊叫出声。“还是搁在我背脊上吧，一个人搬反而省事。”于是两只手左勾右搭，一步步上移，这个动作衬出了一个矫捷而高大的李叔 。金旋忽前忽后一再惊叹，一再佩服他的好身板，一口一个“脚下留神”“当心”地大呼小叫。到了家门口，李叔简直不舍得放下，他多想把这个顶天立地的形象持续一会儿 。安置完毕，儿子哑着半启的嘴唇看着母亲略显老态的粗壮身段，在李叔面前竭尽活泼。
刚进家门，下班的妻子站在厨房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汗涔涔的他。“新搬来的学妹，跟你说起过的，帮她搬点东西。”随手拍了拍妻子的脸蛋，一个毫无意味的触摸，妻子一个轻微的躲闪。“晚饭到对面新开的餐馆去吃吧。”妻子向来话语不多，当年两人百来个词就把一场恋爱谈得很好。她不像其他女人，使出千万个心眼，一刻不停地缠绕自己丈夫 ，那种缠绕，便是一碗红枣莲心羹，一杯参茶，或是一句含着关怀的嗔怪 。
一种鲜明的反差，学妹就是那种缠绕，挣不开，绕不过。两人刚出楼栋，金旋刚巧也出门，见到李叔夫妇，她向后小小一个趔趄，瞬间便热火朝天起来，一个劲儿朝着妻子夸李叔热心，声调忽抑忽扬，客套到了极点，李叔感觉迎头而来的不是夸赞而是鞭子 。妻子盯着金旋，是那种把人的各种解数全看透了的眼神 。“老李说了，你歌唱得真好听。”妻子转而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 ，好教养的笑，是对眼前火热的金旋不求甚解的笑，带着坐稳天下的傲然神情。李叔心里一颤，那是个淡淡的，有着闺秀残余的笑，不张扬，是粼粼的波，是隽永的美。那是一幅值得永久收藏的水墨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