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放松了,生活的脚步慢了,快活好像就在眼前,娉婷而立,向我招手。不过,怎么还是老生闷气老有不顺眼的?站路边十几分钟叫不到出租 ,买东西排队被蛮横粗俗的大妈惹到发怒。那种生闷气,太多七七八八看不过眼的情绪疾患,直到遇到邻居老孙头,才得以痊愈。
老孙头老远就跟我打招呼 ,脸上总是溢不尽的热乎劲,笑容也是要把过剩的劲头强行给你,不要是不行的。脚上套着一双几乎穿垮了的鞋 ,一双无赖却顽强的阔头皮鞋,衬出他廉价的笑,买一送一似的。让我奇怪的是,有什么笑头呢,而且还真不是礼节性的,是开心,是莫名其妙的开心。一个热气腾腾的老头。
巧合的是,我跟老孙头报了同一旅团出游。一周的旅途里,作为老邻居,我们自然成了搭档。老孙头说起话来通常用“你别说”“说真的”起头,比如“说真的,‘五泄’的名称起得好哩,潽出来了,水满物丰的好地方”。他说话的习惯,就像武侠片里敌对双方交手前,先摆出个起手式。自此,我发现老孙头对于那些在我看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东西,总是在“你别说”之后讲出点新鲜的、让人兴奋快乐的东西来。好几次旅途中用餐 ,他都捧起饭碗闷头虎吃,鼻头一层汗,脑门上青筋一鼓一鼓的 ,看着就给人喜感,让人羡慕。原来老孙头的快乐竟如此简单。我几乎不顾脸面地学着他的模样吱溜吱溜吃喝起来 ,尽管显得粗陋,竟有种畅快,有种马放南山的松弛。相比老孙头,我忽然觉得,我老是用“品味”“档次”这类大词来哄自己,竟显得有点虚头巴脑了 。
旅途中的一天,老孙头告知我,七八个月前他查出肺部肿瘤,医生总是“别包袱太重别想不开 ”地安慰,口气是大而化之,带点敷衍的,落在他身上的是“能吃就吃点能喝就喝点”的怜悯的眼神。“我现在每一天都是赚的。”我听到这话像是受到了惊吓。他还告诉我,刚知道病情的几天里,几乎在胡子拉碴、萎靡不振、骂骂咧咧里度过的。连弄堂里的小猫小狗都看他好戏似的“喵呜”或“汪汪”一声之后朝他做个鬼脸。“我病恹恹的好些天,后来终于想通一个道理。”我脑袋一偏,心想,别跟我来“活着真好”之类的鸡汤。他接着说:“每天醒来都庆幸自己又白捡到一天,赚到了就得用点劲地过,或许明天我就见不到早晨的太阳 ,见不到这么好看的霞光了。”他指着远处,连绵的山丘之上,云彩鲸落般缓缓滑向天的深处。他久久盯着,眼神里跳跃着儿童般的欣喜。
旅途中各种以前会发脾气的事,我都没有生气。面对一个赚一天算一天的老孙头 ,我都不再好意思惺惺作态自艾自怨了。我发现老孙头对什么事情都有包容力:导游唾沫横飞地把某家店夸赞上天,他只是淡淡一笑,“好吧,导游也不容易”;大妈们急吼吼地尽想着贪便宜,老孙头也会宽容地说:“她们都是苦过来的,久饥的人容易噎着,是怪不得吃相的。”
人一旦宽容了,心眼就大了。抱持满怀的兴趣与热情,拥抱这个世界,老孙头在他每一个“最后一天”里蒸腾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