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旅游

2020-12-05    作者:西坡

  常常听到一些旅游归来的人抱怨某某景点“没有看头”“没劲”,流露出后悔的意思。我觉得这是很可笑的。

  如今,城市人的心理负担有增无减,各种无形的手在时刻抽取你赖以生存但已显稀薄的空气,而现代文明正把那些能够使人得到精神调剂的、有鲜明特色的、自然淳朴的习俗和风景破坏殆尽。冷冰冰的钢筋水泥丛林使我们不能从容地平视日出和日落,这也够教人沮丧的了。

  华盛顿·欧文把旅游看作是赚取暂时的一点独立自尊的筹码,他说:“让外面的尘世滚得远远的吧,王国的兴替也由它吧。只要有钱付账,他暂时就是眼前一切的主宰……这是在变幻莫测的生活中所能捞到的一点点实惠,是阴霾的天空中闪现出的几缕阳光。”这话说得实在漂亮。任何一个旅行者,倘能具备这种胸襟气度,怎么至于为那一丁点能否兑现尚存疑问的所谓“眼福”而怨声载道呢?

  对自然景观应有宽容之心,用苛求的眼光来批评这批评那,是愚蠢和不讨好的。屠格涅夫《春潮》里的克吕贝尔,在观光时常常流露出一种上司的严格,一会儿指摘某条河缺少曲折之美,一会儿挑剔某只鸟儿啭鸣中特别悦耳的一段缺少变化,所以最后他的女朋友杰玛只得和他“拜拜”。

  这是毫不奇怪的。旅行中,我们对自己也应有足够的宽容:如果精力不济或时间有限,宁可在山腰歇着喝茶或细斟慢酌山川形胜,也不风风火火、筋疲力尽、脸色煞白地攀上山顶与一座小庙合影以示功德圆满。我不愿强迫自己做这样一个“好汉”,虽然我对某些旅游者的顽强卓绝深表敬意。

  事情总是很难周全。有些事虽合于这个尺度,却很难让人完全服帖。比如,有人把旅游看成是一种享受,所以就很计较住宿的好坏和交通工具的机械化程度:是二星、三星还是四星?是坐火车还是乘飞机?我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对。但旅游毕竟不全是躯体的休息,更多的是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放松。我们经常看到,许多人甘愿忍受烈日暴晒、寒风砭骨、高原缺氧、饥饿困扰……也许就是为了看那深山里的一块石头或者抚摸一下牦牛的背脊,乃至决意踏一踏名头很大其实 不过如此的那一个景点。“反正我是到过了,看过了,对得起自己了”。不少人往往这样想——这就是旅游的最大理由。很好笑吧?可不这样你又能怎样?我想你也许总不至于带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去武侯祠把那五虎将的生辰八字抄录下来,到周口店因惋惜那具“中国猿人”头盖骨的遗失而想再去挖一个出来。

  我对于有的旅游者的“怪异”行径确实有些腹诽的。比如,一到海滨,便想到鲨鱼,便想到电影《大白鲨》里的血腥镜头,因而害怕得不敢一掬海水;一攀危岩,便上了将做“狼牙山五壮士”的心思,退避三舍;一住旅店,便东寻西嗅,直至找不到一粒蟑螂屎、一羽蝇翅方敢蒙头大睡……像这样的“活宝”,我无权指责,但若要我与之结伴,我敬谢不敏。

  不坐缆车要爬山,不住宾馆睡农家,诸如此类,有些人会以为这是“自讨苦吃”,我觉得这恰好是旅游的妙处所在 。坐飞机自然速而适,但沿途美景化作几缕云烟 ,未免可惜;住宾馆也许安而康,可坐失亲近山水之野趣,实在又很冤。

  “一边饮酒一边吃饭是一个恶劣的法国习俗”,在赫兹里特、斯蒂文森们看来,有旅伴便意味着频繁的意见交换,这样会干扰事物留给大脑的无意识印象,并破坏情绪。生性浪漫、喜欢热闹的诗人徐志摩甚至把女旅伴比作“藏在青草里的美丽的毒蛇”!

  真是匪夷所思。我的观点正相反:我不是作家,故不必留意云岚的流变所勾勒出的某种形象特征;我不是画家,故不必揣摩一茎小草的颜色究竟是嫩绿还是翠绿;我不是地理学家,故不必细察冰川的痕迹;我也不是哲学家,更不必费尽心机作什么形而上的思辨概括。只要不是言而无味、啰唆、拎不清,我很乐意结伴而行,并和他(她)交流对自然的肤浅观感和体悟,即使说些与景观不搭界的有趣话题也无妨。和自然界的勃勃生机相比,人的思想总显得迟钝和少灵性 ,那么,与自己心中的骷髅对话,该是件多么无聊的事情。因此,我无法想象独自旅行有什么乐趣可言 。

  旅游是为了找乐而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正是我的一点不太崇高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