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别装睡!

2020-11-17    作者:虞春新

  温和绅士一辈子的叔叔陡然变了一个人。当年的叔叔样样特考究,从泡茶手法到杯碗盘盏配色,从终日挺括的衬衫领带到贼亮的发型和皮鞋,那套斯文八股被他做得繁文缛节的。那天婶婶又是擤鼻涕又是倾诉 ,在电话里长吁短叹。等我赶到叔叔家傻眼了:叔叔粗哑的嗓音载着各种恶毒的词语,像蝙蝠一样在屋子里扑腾冲撞,干瘪的脸上凹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半张半合的唇间,还粘连着几丝闪着幽光的口水。见到我,叔叔喃喃道:“饭菜里有毒,有毒!”婶婶的脸别向一边,伶仃的身影依旧好看,婶婶是从小学舞蹈、玩身板玩大的。我的眼光潦草扫过一地狼藉——玻璃杯晶亮的碎片,米饭夹杂番茄炒蛋的红黄绿白,在地板上泼洒出一幅抽象画。我努力回忆,已第几次来收拾残局了呢?

  叔叔两年前查出阿尔兹海默症,开始是大事小事在混乱的时空里被搅成碎片,然后缩回到儿童状态。那次去探望叔叔,他激动地颤着嘴唇,握紧我双手不停晃动,眼神里是“同志,终于盼到你啦!”的热切,活脱脱一个身在白区的老地下工作者。叔叔警觉地甩了婶婶一眼,攥牢我衣角拉到他小房间,传递情报似的:“侬阿晓得,前两天你婶婶把屎拉在我床上,竟赖上我,”他满脸悲愤,“哼,自己拉了屎,凭什么要把尿裤套到我身上!”这种时候,婶婶总是长长一声“唉——”,像咏叹调一样。婶婶总是在小心翼翼中生怕他陡然生出迁怒和泄愤。

  从小放寒暑假总会到叔叔家小住,在婶婶眼里乖巧规矩的我,转身面对好欺负的叔叔时,在婶婶面前滤剩的耍赖 、坏脾气全都泼洒出来,总能换取到叔叔一脸好脾气的哄宠,附带一块巧克力,或一把玩具水枪。对于我的过分任性,叔叔会躺在藤椅上打呼装睡,竟然还被他骗到过几回。婶婶一旦跟他有了隙罅 ,就会威胁说要送我回家,叔叔立马吃瘪,于是拼命讨好,软成熟透的柿子般。一晃眼,那个温和文雅精致讲究的叔叔,竟变成枯枝败叶一般。

   叔叔病情一路高歌猛进 。婶婶从她活跃的老年扇子舞场 ,无奈撤回终日绞尽脑汁智斗叔叔的战场。偶有一次,婶婶接到扇子舞老姐妹电话,然后用特务的语调嘘声回应:“哦哦,难得这么重要的演出,我来我来。”叔叔像发现敌情一样眼光死死盯住婶婶的一举一动。婶婶慢条斯理地帮叔叔掖掖被角,以掩饰望眼欲穿的急切。她用没有任何正经事等着她去做的散漫步子离开叔叔的房间,紧接着忽然想起什么急事需要她去张罗似的,匆匆奔赴了她的舞场,投奔她几个小时的自由和快乐。那天排练好回家,叔叔用飞溅的哭喊声迎接了她,眼神像遭受过一世沧桑。

  最近一次看望叔叔,婶婶看着呼呼睡着的叔叔说,服了安定片,算是太平了。我说长吃安眠药对大脑不好。婶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那脑子,还能不好到哪里去呢?”我惨然一笑。

  我抚着叔叔那双昔日温暖润滑、如今嶙峋微凉的手,看着叔叔扭曲的脸,那张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掌控的脸,心里涌起浓厚伤感,我多么想像小时候那样跟他耍赖耍性子啊。我凑着叔叔的耳朵洞,近乎耍赖道:“叔叔,不兴装睡!”眼泪竟哗哗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