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个母亲

2020-09-30    作者:吴营洲

       母亲病了。脑卒中。抢救过来,右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只剩下半个母亲了。

       母亲躺在床上,常常侧着眼瞅我们姐弟。那眼神我懂,里面有着欲死不能的无奈。母亲倒是能说话,只是很少说。让她喝水吃饭,也只是点头,或摇头。

       母亲一躺就是四年。四年当中,母亲受了许多罪,我们姐弟也受了不少累。

       终日卧在床上的母亲,白天大都是睡。她最精神的时候,是凌晨两三点钟。这个时间段,是常人最困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护理母亲。凌晨时分,母亲对我说:“小子,我想股能股能!”“股能股能”是句方言,意思是“活动活动”“动弹动弹”。她半身瘫痪,坐不稳,得在她背后垫上两三个枕头。

       我把母亲扶起来,垫上枕头。这样守了一会儿,见她还算安详,便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刚刚躺下,母亲便说:“小子,把枕头撤了吧!”我忙爬起来,把几个枕头一一撤下,扶她重新躺好。

       我刚刚躺下,母亲又说:“小子,我想股能股能!”我只好再次爬起来,扶她坐好,垫上枕头。

       母亲靠在床头,我偎在她身边。天地间一片寂静,母亲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我说:“妈,您这样坐着吧,我去躺会儿。”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以为母亲睡着了,便回床上重新躺下。刚刚躺下,母亲又说:“小子,把枕头撤了吧!”

       我平时在市里上班,母亲住在县城。她病了之后,我每周都回县城。星期五下午回,星期一上午到单位。我照顾母亲的时间不多,便想尽力尽一份孝心。家里一直为母亲雇着保姆,周末,我是想让保姆睡个安生觉……我再次爬起来,把几个枕头一一撤下,扶母亲重新躺好。

       母亲躺下后,我把她不能动弹的胳膊、腿摆放好,免得蜷曲。我想回床上躺下,只听母亲又说:“小子,把枕头撤了吧!”我一愣,忙道:“妈,已经撤了!”母亲却道:“哪撤了!我后背硌得慌!”我赶忙把手伸到母亲的脊背下面,摸了摸她后背处的床褥,是平整的。我说:“妈,是撤了!”母亲突然睁开眼,瞪着我,怒声说道:“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呢!让你撤你就撤!这点儿小事咋就不干呢!”我忙拿起枕头,说:“妈,已经撤了,这不是吗?”母亲依旧很生气:“我硌得慌我不知道啊!”

       我无言以对,也欲哭无泪。那一瞬间,我深深感知到了,什么是“久病床前无孝子”!

       母亲赌气不再理我,我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两眼望天,窗外一片漆黑。良久,我默默地站起身,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那一夜,母亲再也没喊我。没说她“想股能股能”,也没让我“把枕头撤了”。我深深地自责,感到自己真的像个不孝子。母亲一向厚道,若不是特别难受,绝不会打扰任何人,包括儿女。不知不觉间,我泪流满面……

       此后不久,母亲故去了。她是在夜里故去的,当时我不在,我弟弟在。弟弟说,那天夜里,他听见母亲喊他了,但他没动。过了一会儿去看母亲,她已经没了呼吸。弟弟说:“人真咕董。”“咕董”是方言,意思是“质量不好”“脆弱”“说完就完了”。

       此后,我的半个母亲也没了。母亲再也感觉不到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