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的,你上中学的读书费也是我出的!”——坐在轮椅上的老伯伯目光炯炯地说道。他是我父亲住院病房的邻床病人,96岁了,须臾离不开阿姨的照顾。他把儿子认作父亲,把阿姨当作老婆,把早晨当作晚上。跟他聊得久一点,知道他曾是教语文的老师,资助过学生,不过,把他资助过的学生当作我了。
每次听到老伯伯说认得我,看到他满意的眼光,我都很赞赏生活把悲剧演成喜剧的能耐。照顾我父亲的阿姨,常常把她拍的视频发给我,在父亲吃饭的镜头里,常常听到照顾老伯伯的阿姨的声音:“你拉呀,拉呀,有阿姨在,你放心拉好了。”——在晚间并没有好好休息,从早忙到晚的阿姨,能有这样生气勃勃的声音,能有这样母亲般的负责态度,真是令人感动。
病区24张床位的年老病人,几乎都坐轮椅,最高龄的有100岁了。大多数病人有一位24小时照顾他们的阿姨。
有一阵子,父亲每晚要起床小便六七次。又有一阵子,怎么也不肯吃饭。逢到输液,他一定要拔掉针头。检测心脏与心率仪器的带子缚在手上,动不动就要拿掉。这些艰难的日子全靠阿姨。我们对阿姨说,如果晚上睡不好,可以给他吃点安眠药物。阿姨说,不可以的,他心脏不好。阿姨的作息,也只能跟随病人的作息了。早上不到6点起床,晚上不到7点睡觉。连电视也看不了。
阿姨每个月的工资,由公司扣掉一定的管理费用,其实也不多,即便是可能高出钟点工一点,但她们的责任真是不轻。她们多是郊区本地的阿姨,曾经是农民,淳朴勤劳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仅仅为一份工资的话,她们可以选择工资更高的住家保姆。也可以在这24小时里,算计着怎么偷懒耍滑。“对一个长者负责”,这里面有一份超越金钱的责任心与道德感。光是对一个病人的拉屎拉尿负责,就是家人也未必日日有耐心。
满满的一碗饭摆在父亲邻床老伯伯的面前。吃下去,就是生命的延续。尽管他还是把来看他的儿子当作父亲,但不妨碍他目光有神,对答如流。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幸福着。眼前的现实与他的现实不必重合,并非一维。那也是一种天赐的智慧。
有一次,父亲兴奋地告诉我们,阿姨带着他,坐上儿子的车子到了她的家。“房子很大很大,阿姨的老公烧了很多菜给我吃,真好吃。”——常常,女婿、孙女的名字忘记了,昨天吃的什么也忘记了,生的什么病、什么时候住进来的,都不知道。到阿姨家的情节,却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并且得意。
“阿姨要回去了。”“要换个阿姨了。”“我们要回家了。”用诸如此类的话语跟父亲开玩笑,他必然沮丧并抗议。
阿姨,没有她们,他们是活不下去的。她们是他们的领导、保姆、护士、老师、家人。阿姨们还建有小黑板,让老人们做简单的加减乘除,或写写心愿。
也许此刻,可以换老婆换小孩,就是不能换阿姨。
一早一晚的遛弯,是这些病人与他们的阿姨一天的重心所在。
徐徐的微风之中,清爽的空气之中,阿姨把轮椅上的他们推向洁净宽敞的马路,三个阿姨,或者四个阿姨,他们也像集体旅游似的,小支部队,浩浩荡荡。穿过马路,来到河边。杨柳轻扬,水景如画……他们和她们共同感受到了世间的美好。
常常,四个轮椅上的病人看景。四个阿姨聊天。各自的病人,各自的家庭。轻松,以及劳累;遗憾以及满足;惦念以及打算……她们的筋骨松散了,神情活跃了,笑声回荡在那空旷的乡间公路。
她们每日的精神养料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病人家属对她们由衷的感谢与赞美,也是她们脸上“每日是好日”的不懈自励吧。
有人说,这恐怕是50后、60后最后一代好阿姨了。也有人说,除了好阿姨还有坏阿姨。那么,套用托尔斯泰论家庭幸福的金句,就是:“所有的好阿姨都十分相似,所有的坏阿姨,各有各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