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的秋天,常能在故乡苏州的深巷听到一声声柔糯的叫卖:“阿要买南荡鸡头肉——”那时少不更事,误以为叫卖的是鸡头的肉呢,想象中肯定是卤菜中的一款,跟酱爪糟翅一样的食品,后来才知道,所谓的鸡头肉乃是一种水生作物,学名芡实,状如鸡头,果若莲子而小之,通常也叫做鸡头米,是用来煮甜羹或炒菜吃的。鸡头米产于江南水乡的苏州,别的地方罕见,即使有,品质也远逊于苏州。在苏州,鸡头米与菱、莲、茭白等并称“水八仙”,是“水八仙”中的王者,有“水中人参”之美誉。
鸡头米确是水中的珍品,食之糯而清香,营养价值极高,从前辰光就是偶尔享用之物,印象中我们家几乎与它绝缘,只有老祖母才能难得一饱口福。母亲是这样比方的,比方说一斤鸡头米的代价可以抵得三斤莲子,那么宁可买莲子而舍鸡头米;比方说一斤莲子的代价可以抵得十斤菱角,那么宁可舍莲子而就菱角。于是乎孩提时代我对秋天最深的印象便是菱角了,至于鸡头米,真是淡而又淡,这一款水中珍品似乎已经关在记忆闸门之外了,只有柔糯的叫卖声“阿要买南荡鸡头肉”会极偶然在记忆深处闪上一闪。
离开故乡苏州许多年了,前几年的一个初秋,我回乡探亲,徜徉在小巷深处,偶然看到两个中年妇人坐在自家的门口细模细样剥一种什么东西,那是一颗颗橘红色的果子,剥去橘红的壳便是白色的果肉,状如珍珠,非常可爱。询问乃知,这便是久违了的鸡头米了。一位妇人还告诉我说,她们剥的鸡头米是标准的“南荡鸡头肉”,也叫做“南芡”,出自苏州城南的湖荡,与别处出产的所谓“北芡”不可同日而语,特糯、特清香。也就在那次回乡时,我在苏州民俗博物馆的小吃部尝到了鸡头米小圆子羹,诚如那妇人所言,果然是水中珍品、人间美味。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品尝鸡头米吧,作为一个老苏州,真是惭愧了,或许孩提时也吃过,终究年岁久远,已无印象了。
是不是可以把“南荡鸡头肉”称之为“南荡珍珠”?形似更神似。
对鸡头米印象淡薄,但我对“南荡”则印象深刻。它泛指苏州城南的湖荡,其实确切所指是葑门外的黄天荡。黄天荡是一个挺大的湖泊,周遭都是肥沃的洼地,最宜种植水生作物,莲藕茭白菱角荸荠茨菰还有鸡头米皆出奇的肥硕柔糯鲜美。中学时代,我们年年都去那里参加支农劳动,下黄天荡游泳也是常事。一度苏州有司还把黄天荡辟作天然泳场呢,所以大凡苏州人都熟悉这方美丽富饶的水域。然而如今,那里早成了苏州新加坡工业园区的地盘,原先的水荡都早已硬化成了水泥地,造起了高楼大厦,所谓的“南荡鸡头肉”都改由苏州西南郊太湖沿岸种植出产啦。好在品种没有退化,保持着当年的口感。我闻之欣慰。
如果说童年时代,鸡头米出产少,我家又因拮据而难以享受这一款家乡珍品,那么到了这个年头,我等完全有条件追补这一秋天的恩赐。可能是我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对鸡头米的爱好向往吧,从那一次后,故乡的亲人每年都会给我准备上几斤鸡头米(如今的鸡头米售价扶摇直上啊),等待我回来享用,享用后还捎带走一些。尤其是弟媳,等到秋风一起,就去集市挑买正宗的“南荡鸡头肉”,不买剥好的成品,而是买带壳的半成品,回来自己加工剥壳。她说,自己剥壳的鸡头米保质保量,并且卫生,剥妥后包装起来,放入冰箱冷冻,什么时候吃都成。弟媳说得对,我常常会把鸡头米存放到过年时品尝,只待那一碗鸡头米羹端上年夜饭桌,一股清香弥漫开来,谁能不为之陶醉?严冬而品秋味,不亦美哉?
由是年年秋风一起,我就会油然想到故乡的鸡头米——南荡的珍珠,循着鸡头米的清香而回乡探亲。故乡秋令的珍品很多,游子们大多惦念阳澄湖的大闸蟹之类,而我则最惦念的是“南荡鸡头肉”,因为那一颗颗珍珠似的鸡头米缀联的是浓浓的乡情和亲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