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最喜欢听的叫卖声是苏州城郊花农的一声“阿要栀子花、白兰花——”,柔糯而有韵味,不管是老妪还是少女,那一声典型的吴侬软语和着温润的暖风,熏人欲醉,令人欲醉的还有她们抄的花篮里透出的阵阵花的馥郁,尤其是状如小玉兰的白兰花,更是浓香扑鼻,化也化不开。
苏州自古以来就是一大“花都”,城西虎丘一带家家种花伺花,你若去名胜虎丘游览,处处可见花房和花市,故而清人顾铁卿在《清嘉录》中有这样的形容:“吴趋自古说清嘉,土物真堪纪岁华。一种生涯天下绝,虎丘不断四时花。”在虎丘不断的“四时花”中,初夏的白兰花是最为出挑的一款。
我儿时看到姐姐妹妹们买白兰花、缀白兰花是很眼热的,却不敢明目张胆去买、去缀,怕同伴们嗤笑“娘娘腔”,只能站在缀白兰花女子的下风处闻那一股股扇来的沁人心脾的花香。那花易谢,姐妹们多半弃了,我便取那枯谢之花放在铅笔盒里聊赏残香,真正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唯白兰花也。我有时也会偷偷买上一两朵囫囵地放在铅笔盒里,看着、闻着,直到它玉殒香销——香其实不销。
我与白兰花结缘较深的是婚后有了女儿的那段日子。那时请了位名叫玉梅的少女做“抱小囡娘姨”,玉梅即是苏州虎丘山下花农家的女儿。从前江南一带,唯“苏州娘姨”最为出名,苏州郊区的女子长得秀气、说话软糯、脾气温润、手脚麻利,因此最受欢迎,上海有钱人家最中意雇的就是“苏州娘姨”。无锡泥人博物馆有大量上百年前的“苏州娘姨”的泥塑(多半为“抱小囡娘姨”),便是例证。我们请的玉梅姑娘当然不会被当作旧时“抱小囡娘姨”看待的,我和妻子都把她视为自己的妹子,她也把我们当作大哥大姐,相处得甚是融洽。玉梅既是花农家的女儿,便离不开花事,每次回家,都会捎来许多香花,自己身上也会缀上许多香花,整个就是一位芳香的小天使,而其中白兰花是领了衔的。她从自家归来,真是个芳香的节日啊,我们会将她捎来的白兰花之类赠送给单位同事和左邻右舍,让大家同享这芳香的盛宴。
斗转星移,数十年过去了。如今,每逢白兰花应市的季节,我依然会寻寻觅觅,寻找它的芳踪,惜乎虽在江南,这白兰花是日见稀少了,难得听到一声“阿要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我会循声找去,尽管肯定是一位有些年纪的妇人,也会兀自感动上好一会儿,我甚至会恍惚觉得,那说不定就是当年的玉梅姑娘呢。
有一次,我打车,甫上车就闻到一阵太过熟悉的白兰花的芳香,一看,果真那出租车的车窗后挂着两朵洁白的白兰花,含苞欲放的样子,煞是惹人喜爱,再一看,开车的是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北方汉子,恰与精致娇小的白兰花形成鲜明的对照。那汉子看我对白兰花感兴趣,便乐呵呵地说道:
“江南好,江南有白兰花呀,挂在车上,比什么清新剂、芳香剂都管用,还绿色生态、便宜实惠,一块钱能挂两天,我享受,乘客同样享受哩。”
我然其言,直夸他识货、懂得享受生活。车子启动,车窗外的暖风吹拂,白兰花轻轻晃动着,那一股香啊,直透我的五脏六腑……